文学界的发明家——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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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新华文摘》2020年03期
吴志芬
父亲的梦想，是林语堂儿时经常享用的精神美餐。在父亲的梦想滋养下，林语堂从幼年时便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他梦想成为物理教员，梦想当医生，梦想当发明家，梦想发明一台“人人可用、不学而能”的中文打字机。他相信自己“将来最大的贡献还是在机械的发明方面”。
林语堂并没有只停留在梦想阶段，而是一直在努力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小时候曾惊叹于中医药粉治疗外伤的功效，就自己采了很多不知名的草药，调到一起发明了一种药粉，命名为“好四散”。他的药粉遭到了姐姐们的嘲笑，但并没有让他丧气。
小学时，他学到了虹吸管原理，于是花几个月的时间琢磨在自家菜园里搞个自流灌溉系统，就是制造一台抽水机，让井里的水自动流到菜园里。青年时代，在去厦门的途中，他对轮船上的蒸汽机着了迷……初入圣约翰大学时，林语堂注册入文科而不是理科。他后来说“那完全是一种偶然”。他说，“我仍然相信我将来要发明最精最善的中文打字机”，“如果等我到了五十岁那年，那时我从事文学工作的六七年计划已完成，我忽然投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里当当学生，也不足为奇”。这句话并不是林语堂故作惊人之语。在五十岁那年，他虽然没有成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大学生，却真的专心去研制中文打字机了。
早在上中学时，林语堂就发现，按《康熙字典》的部首检字法查字很麻烦，于是决心研究出一个比较好的检字法来。1917年，二十二岁的林语堂执教于清华大学，埋头研究语言学。在研究语言学的过程中，他为汉字之多、字体之繁感到烦恼，更对部首检字法不满。他认为汉字应该按照笔画次序来分类，于是，他发明了“汉字索引制”，那年他二十三岁。1924年，他又发明了“汉字号码索引法”和“国音新韵检字”。
1936年，林语堂举家赴美，用写书来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此时，林语堂的中英文造诣俱臻上乘，多数成名作品用英文写成。他用英文打字机写作，觉得非常便捷省力；而以中文写作时，却只能用手执笔写稿，费时又费力。 有件事对林语堂刺激很深：1933年，IBM（万国商业机器公司）推出电传打字机，快捷方便，与老式打字机有天壤之别。当IBM的“老板”牌电传打字机上市后，林语堂几乎夜不能寐，一直在想，英文能这样打，中文为什么不能呢？由于方块字的特殊性，当时的中文打字机非常复杂和不方便，就连流行数十年的商务印书馆的中文打字机，也是字盘太多，操作烦琐。打字员必须经过几个月的专门训练，记住每个字在哪里，否则没有办法把想打的中文打出来，因此其打字速度与手工书写差不多。
林语堂觉得，这是人为机器服务而不是机器为人服务。
面对中文打字机的现状，林语堂投袂而起，决心亲自研制一款操作简单、人人可用的中文打字机，以造福普天之下的中文作家。从此，林语堂像着了魔似的，开始搜集和购买与打字机相关的资料，包括市面上能见到的各种型号的外文打字机。其实早在1931年，作为中央研究院的代表，林语堂赴瑞士出席国际联盟文化合作委员会年会时，曾乘机“顺路”去英国，想在那里找工程师研究中文打字机。几个月后，当林语堂从英国回到厦门的时候，随身带着一台不完整的中文打字机模型。为了这个宝贝铁疙瘩，他几乎用尽了携带的所有钱，到家时，他口袋里仅剩几角钱。
每天清晨起床，林语堂都坐在书房的皮椅子上，抽着烟斗，翻阅1927年他在上海购买的英文版《机械手册》，进行自学：画图，排字，把买来的各种打字机拆拆装装，进行结构研究。因到处摆放着拆散的打字机零件，他的书房都快变成打字机修理厂了。英文打字机之所以简便，主要是因为英文只有二十六个字母，检字简单。因此林语堂认为，要发明简便的中文打字机，必须首先解决检字问题。终于，他运用自己的语言学知识，放弃传统的笔顺方法，创造性地采取只看字的几何学高低，发明了更科学便利的汉字检字法——“上下形检字法”。所谓“上下形检字法”，核心理念就是把每个汉字分成上下部分，输入时只输入该汉字左边的第一笔笔画和右边的最末一笔笔画。根据这种检字法，林语堂进一步发明了一种窗格似的键盘，窗格里可显示相同首末笔画的备选字（八个以内）。在电脑问世之前，这个系统可以说是了不起的发明创造。林语堂要发明的打字机，以七十二个键的键盘取代了原来庞大的字盘。打一个汉字，只需按三个键（首笔键、末笔键、号码键）即可。打字员不需要经过专门培训，任何人在获得简单的现场指导后，都能学会并进行操作，而且每分钟可打五十多个字。这种中文打字机的字模备字有七千个，比常用汉字数还多出两千个。而且，其他生僻的字还可用偏旁组合来解决。如果这款中文打字机诞生，在汉字世界里，绝对是一项革命性的创举。制造这台中文打字机让他倾家荡产 20世纪40年代中期，林语堂已在国外出版了七八本畅销书。到1946年，他已累积了十几万美元的财产。他认为在经济上已具备一定的财力，可以把头脑里中文打字机的设想，变为现实中能使用的真家伙了。
痴迷于打字机的林语堂，像着了魔似的，竟没有认真地估计成本，也没有考虑一下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所以他也没有求助什么基金会的资助——以他当年在美国的声望，如果提出有关中文打字机的发明计划，应该是会得到某些基金会的资助的。诚然，林语堂的发明构思新颖而独特，但要把样机制造出来，难度却极大，因为样机的零件都需要人工制造，而在高度机械化的美国，手工制造的费用特别昂贵。但开了头并已投入大量精力和财力，林语堂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投资。他亲自到唐人街请人排字铸模，在纽约郊外找到一家极小的机器厂制造零件，并高薪聘请一位意大利籍的工程师协助解决机械方面的问题。从理论到实践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何况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发明。困难和问题层出不穷，而且越接近成功，碰到的难题越多，经济支出也越大。制造这台打字机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十二万美元。当多年的积蓄用光时，林语堂终于意识到，他已无法继续负担制造打字机的费用了。为此，他的妻子廖翠凤患了焦虑及失眠症。林语堂却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借钱也要继续干。
林语堂不得不向他的出版商、也是他的老朋友赛珍珠夫妇提出预支稿酬。从1935年《吾国与吾民》开始，林语堂创作的畅销书，几乎都是交给赛珍珠夫妇经营的约翰·黛公司出版。这家出版公司靠林语堂的书发了不少财，何况从私交上说，赛珍珠夫妇是林语堂的朋友。所以，林语堂以为请他们预支几万美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岂知这两位多年的老朋友，竟然拒绝预支稿酬。林语堂一气之下，不久即与他们绝交。关键时刻，幸而另一位朋友、古董商卢芹斋伸出了援手，借给林语堂一大笔钱。同时，林语堂又向银行贷了一部分款，这才保证了中文打字机的研制工作能够继续进行。尽管林语堂学贯中西，但他主要从事中英文的写作和教学，并没有经过机械工程的训练，要发明这样一台打字机谈何容易。林语堂这种超人的精神和创造力，令他的许多美国朋友钦佩不已，有人称赞他像“纽约泰姆士广场一千只亮灯泡的广告，灿烂得令人炫目”。可是对于廖翠凤来说就不同了，眼见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她焦虑至极，夜里失眠，甚至偷偷哭泣。结婚这么多年，她深知林语堂的个性。在某些方面，他很随和，对某些事，他却意见强烈并固执。发明打字机弄得倾家荡产，便是他固执的结果。
在打字机样机将近完成的时候，1946年4月17日，林语堂聘请律师，为他的发明向美国专利局提交专利申请，发明名称是“Chinese Typewriter”（中文打字机）。五十一岁的林语堂戴着老花镜，亲自审阅那八万多字的专利申请文件，以及所附的三十九幅设计图。这项专利申请直至1952年10月14日才获得批准。今天，我们仍可以查到这件编号为US2613795的美国专利，里面的附图精致非常，图中打字机所装的纸上正汩汩冒出竖排的中文文字，美得令人赞叹。更令今天人们佩服的是，林语堂那时就有“专利组合”的概念。除了打字机的整体专利，他还提交了另外四件专利申请：编码方式和键盘构造、纸页控制装置、弹簧动力驱动的输入条机械装置、打字机的外观设计专利，从里面到外面一点不漏。1947年，林语堂终于研制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中文打字机，他为它取名“明快”。这台打字机高九英寸，宽十四英寸，长十八英寸，备字七千个。字模是铸在六根有六面的滚轴上。正像林语堂所设想的，这台打字机采用了“上下形检字法”，以七十二键取代了老式中文打字机庞大的字盘，每个字只按三键即可，每分钟可打五十个字左右。打字员不需要经过复杂训练，任何人在获得指导后都可以进行操作，熟练后可实现盲打。
在汉字世界里，林语堂发明的这台打字机，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均可谓一项革命性的创举。
1947年5月22日，是林语堂全家难忘的一天。这一天，他呕心沥血、倾家荡产所得的宠儿——明快中文打字机诞生了。上午11时，林语堂夫妇和二女儿林太乙一起，从工厂里把这台打字机小心翼翼地抱回了家。到了家里，他们将打字机放在客厅的一张桌子上。林语堂口衔烟斗，深情地瞧着，怎么看怎么喜欢。从外观看，那打字机很像个普通的英文打字机。他抚摸着这个宝贝疙瘩，迫不及待地让二女儿试机。他随便捡起一张报纸，要林太乙照打，不管打得快慢，只要能打出字来，就是成功。林太乙就像用英文打字机那样“hunt and peck”（寻到键钮就打），字打出来了！发明成功了！后来有一天，林语堂和林太乙坐在一辆计程车里，林语堂一面玩弄着一个纸型键盘，一面得意地对女儿说：“我这个打字机的发明，主要难在利用上下形检字法的键盘，其他机械上的问题是不难解决的。”“那么，假使你只把汉字照上下形检字法分类，弄个纸型键盘，像你手里拿的一样，不就可以向人推销吗？”太乙问，“当时有没有制造模型的必要？”林语堂朝女儿看了一眼，太乙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他轻声说：“也许不造模型也可以推销。但是我忍不住，我一定要造部中文打字机，使我可以真正地打字。我当然没想到要花那么多钱。”
提出专利申请后，林语堂开始多方接洽，宣传和推销他的发明，希望能有一家实力雄厚的打字机制造公司生产他所发明的中文打字机。雷明顿打字机公司对林语堂的发明有一定兴趣。消息传来，全家欢呼。林语堂把打字机小心翼翼地装在一个木箱里，木箱外面再裹上油布。他不顾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唤了辆计程车，和林太乙赶到雷明顿公司在曼哈顿的办事处。这个公司正在等着看这台打字机的示范表演。十几位高级职员坐在长方形的会客厅里。打字机放在客厅一端的小桌上，林太乙坐在打字机前面。林语堂简单地介绍了这项发明的重要意义，阐明了打字机的操作原理。
“全世界的人有三分之一使用的文字是汉字或一部分是汉字，如日文韩文。”林语堂对这些美国人介绍说，“但迄今没有良好的中文打字机，原因是汉字太复杂了。现在我发明了一台打字机，它只有七十二键，任何人不受训练都可以操作。最常用的九百字都占第一字位，所以，打字员熟悉键盘之后，不看它也可以打字，无须参考窗格中显示的字。”然后，林语堂指示林太乙做示范操作。整个客厅呈现出一派静穆的气氛，那些好奇的美国人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林太乙的一举一动。“咔嚓”，林太乙按了键，可打字机竟毫无反应。再按一下键，还是没有反应，又按键，仍然没有反应……雷明顿公司的专家们发现异常，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林语堂感到情况不妙，赶紧走到打字机旁，亲自试打。会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林语堂按键钮的声音。头一天晚上在家里试打时，还打得很顺利，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毛病，林语堂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
经过几分钟的摆弄，打字机仍然不动，林语堂只得尴尬地向大家道歉，然后一声不吭，把这台使他当众出丑的打字机装入木箱，包在湿漉漉的油布里，狼狈地离开了雷明顿公司。林语堂以巨大的心理承受力，应付着眼下的突然变故。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大雨打在计程车的车窗上，他的心被不安搅动着……第二天召开记者招待会的通知已发出，可是现在第一次公开试机失败了，即使取消原来的议程，也总得向人家解释清楚原因。
当务之急是设法排除打字机的故障！
他回到家里，先给那位意大利籍工程师打电话。工程师赶来后，只用一把螺丝刀，不到几分钟就把打字机修好了，原来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毛病。林语堂松了一口气，但他和这台打字机已给雷明顿公司留下了狼狈印象。
次日，记者招待会顺利召开。林语堂指着打字机骄傲地对记者说：“这是我送给中国人的礼物！”各大报纸以显著版面刊登了林语堂发明中文打字机的消息。林语堂把自己在纽约曼哈顿区的私宅向公众一连开放三天，欢迎各界人士来参观和试验他的新发明。对明快打字机的赞扬之词扑面而来。唐人街的华侨、旅美的华人和中国留学生，纷纷奔走相告，涌向林宅，把正在操作打字机的林太乙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把要求打的字写在纸片上递给她……
正当鲜花、贺电、贺信和参观、祝贺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林宅时，林语堂接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信，信中声称明快打字机不是林语堂发明的。这封信的作者是那个意大利籍工程师，他从新闻媒体那里了解到明快打字机的轰动效应后，以为有利可图，就来与林语堂争夺发明权了。他说自己是打字机的发明者，要与林语堂打官司。这个意大利籍工程师连个中文字都不认识，却要窃取中文打字机的发明成果。林语堂感到骇然，只得找律师来应付他。其实，明快打字机并不像工程师想象的那样可以赚大钱，因为样机虽已研制成功，但要获利，必须得把它投入商品生产领域。由于中国此时正燃内战烽火，精明的商人们不愿对一项销售市场不稳定的商品大量投产，所以竟没有一个企业愿意接受这项新发明。面临这种情况，廖翠凤伤心得哭起来。负债累累的林语堂虽然感到很失望，却没有后悔。因为发明中文打字机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是奋斗者在前进途中的必然经历。智慧对于人的作用，就是要竭尽全力达到自己所企望的目标。对于中文打字机，林语堂只有智者的反思，而没有反悔叹气，他默默地咀嚼破产的苦果。明快打字机试验成功的消息，像一个巨大的冲击波，越过宽阔的太平洋，回到遥远的中国大陆。上海滩的许多报纸刊登了中文打字机发明成功的新闻，而一些好事者编织出不少神话式的传闻，到处散播着林语堂又发大财的消息。最后胡适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叫那些人不要胡说八道，林语堂已为打字机弄得倾家荡产了……
巨大的经济压力之下，1948年，林语堂终于与默根索拉排字机公司签订了专利转让合约，为期两年。1951年，林语堂又将专利卖给该公司，并将明快打字机样机借给他们研究。这个交易，林语堂一共只得到两万五千美元。不算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他的投资回报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即便如此，林语堂夫妇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但遗憾的是，由于考虑到零件复杂，制造成本过高，以及中国市场无法进入等情况，这家公司最终放弃了制造林氏打字机的计划，那台打字机样机最终被束之高阁。
1966年，在香港任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总编辑的林太乙，到美国去旅行，忽然动了要找回那台打字机样机的念头。她打了许多电话，终于找到了一位当年负责接洽的工程师。他听了她的要求后，不由得叫了起来：“啊呀！你来迟了三个月！”他说：“那台打字机一直放在我的办公室，放了十几年。三个月前，我们公司搬家，我不得不把许多东西，连同你父亲发明的打字机在内，丢出去了。”
幸运的是，林语堂的智慧财产——“上下形检字法”的汉字输入法，最终被保留了下来。1985年，林太乙授权台湾神通电脑公司，将林语堂发明的“上下形检字法”应用于电脑产品，获得成功，成为该公司生产的中文电脑的输入法。神通公司称赞了林语堂的输入法，在将它改编成电脑输入法后，命名为“简易输入法”。在20世纪80年代，“简易输入法”被称为最佳中文输入法。当年这种计算机推出时，厂商打出“两个钟头学不会，请吃一碗牛肉面”的广告语，可见“简易输入法”有多么简便、易学、实用。而那时，林语堂已经去世九年了，他并不知他的梦想终于成真。“简易输入法”至今仍是海外使用最普遍的输入法之一。这是林语堂倾家荡产留给中文世界人们的一笔最宝贵丰厚的财产。
1951年美国空军在研制中英翻译机器时，经过多方咨询研究，指定用林氏键盘（即明快中文打字机的键盘），并交予万国商业机器公司（IBM）进行制造。后来，这项计划得到美国空军的继续支持，仍然指定用林氏键盘。1965年，中英电子翻译机制造成功，能打一万零五百个汉字。当年人们对林语堂发明的中文打字机的评价和赞誉，到今天仍然显得恰如其分：“明快打字机是第一部无须背记字位或字码，甚至无须看键盘即可打字的打字机。这特色仅仅是该打字机许多明显的特色之一，但只凭这个键盘，明快打字机已经比其他所有中文打字机高明。”
“这是个了不起的发明！”“而且是极有价值的发明！”
至于林语堂本人，人们认为他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发明家，他的追求很了不起。他不仅是现代汉字改革的先驱者之一，而且是汉字自动处理的第一位探索者。
摘自《名人传记》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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